软糖

来找我,至少别让我在梦里都孤独。

泽风大过

泽风大过

*湘江水

*勿扰真主


1.

盛宇提着长衫衣摆跨进门。

刘聪在屋内扫地。

簸箕挨着一口煤炉,上面温着大铜壶。另一边是脸盆架,搪瓷面盆边上挂着洗得发硬的毛巾。

盛宇把黑毡帽和围巾挂在钉子上,一撩衣摆坐在椅子当中。

刘聪跨上布袋,低头摆弄电推子、剃头剪、刮胡刀、梳子、篦子一类。他生得端正,好看得紧。朗目剑眉,侧脸似尖山剑铓,但瘦得略显单薄,总是缺些神采。

盛宇盯着镜子,忽然问他:"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?"

刘聪抬起头来也看镜子。

盛宇抿着嘴唇的样子很不好惹,潭黑的一双眼像要看进刘聪心里去。

刘聪答:"未曾见过。"

他手里速度很快,理发、修面后又抽出几只大小不一的挖耳扦,有骨制的,也有铜制的。大小鹅绒毛扫、铜丝弹条、绞耳毛小刀摆成一排。

盛宇不满他的答案,索性闭上嘴巴,阖眼半睡。

刘聪面上冷,手底下采耳却不急不缓。等到铜丝弹条在盛宇耳里一弹,竟弹得他心也嗡嗡响,气总算消了一半。

刘聪便例行为他按背。

他手法巧,各式招法在盛宇背后上下翻飞,好似拢掌打了一套拳。双拳如雨,步步到位,最后一掌猛拍在盛宇背上。

盛宇一下拽住刘聪的腕子,厉声道:"你不认我?"

刘聪挣开,卸了盛宇肩上的白巾抱在手上,有几分迷惑:"好了,先生。"

盛宇当即心下了然。

他伸了个懒腰,把黑毡帽、围巾一一戴好。转头看见桌上的木桶里有口紫砂茶壶,桶里塞满旧棉花保着温。炉中焚着香,一志不散,青云袅袅。

盛宇大剌剌上前把茶壶提起来,仰着头就灌了几口。茶水温度正好,高香醇和,像是哪里识过。

他掀开壶盖胡乱拨弄几下,说:"壶底生茶锈了。"

刘聪不答。

盛宇端着紫砂壶直直走出门去,回头只撂下一句:

"明日我还会再来。"


2.

盛宇是个拳师。

他自幼跟着师父修习拳法,十八岁在高桥出师。

十八岁那日,师父坐在湘江边一处石块上等他。江水拍岸,浪涌滔天,风在红叶间刺啦作响。

盛宇撩起衣摆别过腰间,弓步架拳,随即一跃而起。

师父虚挡了一下,咳出几口血来。

师父说,你出师了。

师父又说,如今乱世,你跟着我只能讨得押镖、护院的营生。你该顺着湘江北去,自立门户。

盛宇反问他,师父怎么不去?

师父沉吟片刻叹道,师父本无大志,心中只有自己,到了北平,只会搅乱天下。

盛宇大笑三声,师父若心中只有自己,十八年前便不会在坡子街前捡我。


第二日盛宇押镖去了武汉。

回来时师父死在了坡子街。

师父全身筋络遭人挑断,武功全废,躺在柴房里咬舌自尽。

风吹霜叶,哗啦啦刮进屋内,一地血红。


曾经某日,师父同盛宇在湘江边打坐。

师父说,我也到过北平。廿七那日一连放倒了五十九家武馆老板。到了第六十家,他们不愿让位给外人,便坏了规矩,联合北平所有武馆赶我出城。

师父含了一口气,缓缓地吐出来。

师父告诉他,深吸气时,先使腹腔膨胀,再使胸腔膨胀,屏神几秒,吐出心中浊气,便可使面目清明,心如止水。习武者不仅要见天,见地,见众生,更要见自己。

盛宇心里难受,不懂那些道理。吸气吐气总不管用,在酒馆里连饮三天三夜。

第四夜他心中郁结仍旧难解,连夜疾走,上了岳麓山。

他一身酒气冲进道观,迎头碰上刘聪。

刘聪正在院子当中练拳。

盛宇跌跌撞撞跨进关圣殿,没走几步,一头栽在青石板上。


3.

第二日,盛宇在自家床铺上醒过来。

天日晴朗,盛宇也觉得心胸开阔,肠底浊气消得无影无踪。

他在院内打了两回套路,忽觉得日光刺眼,面前晃过尽是阴阳两鱼、太极卦象,分阴分阳,为清为浊。又有直袖收祛的一件道袍披在自己身上,再一晃头,只见风清月明,一个道士站在月下练拳。

他的拳法盛宇看不懂。


元气大复后,盛宇坐船北上。

他要为师父报仇。

他一连找了五十九家武馆,签了五十九张生死状,输家要被挑烂筋络,断手断脚。到了第六十家,他恍惚间又看见风清月明,一个道士站在月下练拳。

血看久了,他想起长沙的枫叶。

盛宇立即回头坐船。


盛宇的船靠岸。江水平了,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
岳麓山上的枫叶红遍,层林尽染,盛宇循路循了半宿,天上月亮高挂,圆形的弧缝像把绣春弯刀,直直悬在他的头顶。

盛宇怎么也不得道观何处,走了又走,最后在破落的后院寻得一处残像。

一个道士正坐在月光下打坐修行。

盛宇心急,冲上去认他,掰过肩膀竟是那夜的脸。道士负阴抱阳、蕴含五行,内掐子午诀,外呈太极,正坐在破落木板上,拜那一桩残像。

盛宇问他:"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?"

刘聪答:"未曾见过。"

盛宇刚要开口,忽然觉得耳晕目眩,一个晃神,竟从梦中惊醒。


4.

盛宇坐在理发铺的椅子上,望着镜子大惊。

刘聪也揣着毛巾望他。

刘聪说:"先生,好了。"

盛宇起身,把黑毡帽、围巾一一戴好。转头看见桌上的木桶里有口紫砂茶壶,桶里塞满旧棉花保着温。炉中焚着香,一志不散,青云袅袅。

他走到门口,忽然道:"等等。"

刘聪见盛宇转过身来,长衫一掀,反手扣住自己的肩膀。刘聪虚挡了一下,也抓住他的左臂。两人僵持半响,刘聪忽然吐出一口血来。

刘聪说:"是我输了。"

盛宇说:"我有话要问你。"

刘聪说:"我是腾龙拳馆的人,如今北平只剩我们一家。杀了你,北平就是我们的。"

盛宇说:"那为何不杀?"

刘聪说:"是我输了。"

盛宇说:"我不信,你分明未尽全力。"

刘聪垂了垂眼睛:"江湖事,事过不问因由。"

盛宇低头去寻他的眼睛。如月如镜,照得人间四方。

盛宇忽然道:"我记起来了,我记起来了。那日我在殿前昏倒,替我擦脸喂水的是你。我内气不止,替我扶正归元的也是你。你又要救我,又要杀我,这是为什么?"

刘聪说:"我见过自己,也算见过天地,可惜未曾见过众生。这条路我没走完,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。"

盛宇刚要开口,忽然觉得耳晕目眩,一个晃神,竟从梦中惊醒。


5.

盛宇坐在理发铺的椅子上,望着镜子大惊。

刘聪也揣着毛巾望他。

刘聪说:"先生,好了。"

盛宇冷汗如瀑。

刘聪说:"你走吧。出门向左两条街外有人接你出城。如今北平六十家拳馆,五十九家都倒了,你该顺着湘江北去,自立门户。"

盛宇起身,把黑毡帽、围巾一一戴好。转头看见桌上的木桶里有口紫砂茶壶,桶里塞满旧棉花保着温。炉中焚着香,一志不散,青云袅袅。

盛宇道:"我有话要问你。"

刘聪看了他一眼,说:"我们确实见过。"

"我原在道观修行,后来下山做了理发铺的弟子。师父教我剃头,教我习拳,教我调和惑乱心神的香粉。"

刘聪把茶壶提起,倒在香炉上一把浇灭。

"以香焚火者,道德无为之纯诚也。以火焚香者,诚发于心也。我骗你三次,你次次能从中醒来,可见已三家相见,是为大成,我便更不如你。与其日日和其光,同其尘,不如把大局交在你的手中。"

盛宇大笑。

他大剌剌上前把茶壶提起来,仰着头就灌了几口。

他说:"今日你未尽全力,不分胜负,我不要这施舍得来的名头。"

刘聪说:"有了如此,还要如何?"

盛宇说:"你是来杀我,而我师父救我,你们都让我走,我到底该信谁?"

刘聪说:"该信你自己的心。"

盛宇笑道:"那是你算错了,我倒愿意为你放肆一回。"

盛宇端着紫砂壶直直走出门去,回头只撂下一句:

"明日我还会再来。"


完。



评论(8)
热度(235)
  1.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软糖 | Powered by LOFTER